还是那棵核桃树
记得有年春天,趁着在西北师大专家楼参加一次会议的机会,有幸回到了阔别四十多年的母校。稍事休整,便快步迈进了那令人留恋的校园。
徜徉宽阔马路,放眼苍松翠柏,端详高楼大夏,一切显得那么熟悉而又陌生、亲近而又遥远!我以惊异的目光搜寻着,辨认着……这里不就是当年那片茂密的枣林么!每到春天,淡雅的枣花喷吐着浓郁的香气,令人心醉神驰。秋天时,翠绿的枝叶间缀满了晶莹的红玛瑙,让人垂涎欲滴,丛林里、土路边,曾有过我们捧书吟读的身影。如今,这里高楼鳞次栉比,水泥道路平坦笔直,展示着现代大学应有的雄浑壮观。
这不就是那座办公楼么!它曾为我们的学习和生活,发挥着指挥与调度作用,充满了神秘感和神圣感。现在看来,显然显得低了点、旧了点,可在威武挺拔的塔松翠柏映衬中,仍然是那么肃穆庄重。
这不就是宿舍楼、理科楼么,这不就是文科楼么,这不……呵,核桃树,这不就是那棵核桃树!只见她高大壮实的身躯巍然挺立,主干已高过文科楼顶,侧枝向四周伸展张扬,碧绿硕大的叶子密密扎扎,形成了一把巨大的天伞,覆盖了文科楼整个后院。环顾周围,当年那座文科楼,或许因为承载过无数学子在知识海洋中搏浪冲击、饱经风雨,已经显得疲惫不堪,与学校气势雄伟、恢宏壮观的田家炳教育书院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原有的图书馆已成为现在的校史馆、博物馆,它旁边矗立着的是设计新颖、设施齐全的现代化图书馆、阅览室。这新旧交错,对比分明的变化,那棵默守静观的核桃树,该是最知底细的见证者了。此时,魂牵梦萦的核桃树,又将我的思绪带到了上学的日子。
1962年秋季,当我来到甘肃师大中文系就读时,一眼就看到了楼下的那棵树。她虽没有两层楼高,但主干挺拔、枝叶繁茂,肥大的叶片间,点缀着为数不多的几个青果。当时我的心就为之一动,她不就是春华秋实的象征吗?她不就是我们的守护神吗?
从此,不管在教室里认真听讲,也不管在图书馆专注自习,那棵核桃树始终默默陪伴着我们,护卫着校园的宁静与圣洁。我们也常常坐在核桃树下,或集体开会,讨论人生,纵谈理想,或独自吟诵,获取知识,探求真谛。那棵核桃树,用她岿巍的身躯呵护我们茁壮成长,也暗暗记下了我们闪光的青春年华。
那时的中文系,群贤涌至,名师荟萃,郭晋稀,陈涌,彭铎,李鼎文等先生先后从核桃树下走来,为我们讲学上课,毫无保留地将知识的种子撒播在我们渴求的心田上。或者就在核桃树下,为我们释疑解难,指点迷津。他们高尚的师德,渊博的知识,生动的讲述,使我们茅塞顿开,心灵升华。
在这些可亲可敬的老师中,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彭铎先生。他清俊瘦削的面庞,稳健干练的身段,轻快潇洒的步履,上课始终面带笑容,旁征博引,说古论今,把我们带入源远流长的圣洁殿堂,引领我们领略古典文学的博大精深,尽情享受灿烂的艺术精华。彭铎先生时儿在讲台上踱来踱去,时儿转身在黑板上写下几个关键性的字词,然后将粉笔往笔盒里一丢,扬起脸面,又进入怡然自得的讲述中。一字一句动心弦,一点一滴润心田!我们沉醉于先生营造的气氛中,几乎到了忘我、无我的地步,就连楼外的那棵核桃树,也在默默地观望着,静静谛听着。
彭先生他们认真传授知识,悉心关注我们成长的情景,常常使每位学生深受感动。我们出校后遇到疑难问题请教时,他们仍然那么热情、那么认真。记得1978年6月,一篇讲话材料中提到:过去的封建帝王没有贯彻群众路线,在南京建都的六个朝代相继垮台,古代诗人也为之感叹。有人问我,这是哪位诗人的哪首诗?我因学识浅薄,资料有限,一时回答不出,就冒昧地给彭先生写了一封信。他能回信吗?在校时我与彭先没有直接说过一句话、见过一次面,他或许就不认识我这个学生,出校后又是十年,期间他又蒙受了那么多的磨难,我没帮他一点忙,甚至一句问候的话也没有,这会儿我却又打扰先生,是不是有点不近情理?
就在我惴惴不安时,彭先生很快来了回信,直截了当地说:“那位领导人提到的南京建都的六个朝代一个个相继垮台,诗人感叹,当是唐代诗人许浑《全陵怀古》。”先生抄录了原诗后分析说:“六朝建都全陵(南京),到陈后主灭亡。没有贯彻群众路线的话,该是那位领导同志自己说的。因为这种总结只有马列主义者才能作出,古人是想象不到的。许浑的诗只是慨叹它们一个个相继灭亡罢了。”读到这里,我的心灵受到强烈震撼,在那个文革阴影还未完全驱散的年代,先生却以大无畏的精神,以历史唯物主义的态度,作出了实事求是的精辟分析,实在难能可贵。问题或许已经清楚,可先生以学者睿智的目光和探索的精神继续分析说:“又有刘禹锡《西塞山怀古》(实际上也就是《金陵怀古》)。”又是在抄录原诗后,先生说:“这首诗说地利也好、设防也好,都不如人的团结(人和),可能那位同志指的是这一首。”至此,先生的博学与治学精神不禁使人肃然起敬,做学问态度无疑给我以极大的启发和推动作用。
彭先生的来信不但表现了大学者高屋建瓴的伟岸,而且显示了先生虚怀若谷的谦逊。先生说他“出外开门办学,今天中午才回校”,“午后”即给我写信,还感到“仓促”,来信最后注明:“这稿纸渗墨水,用铅笔不敬,祈谅”。不难看出,先生平易近人、诚恳谦虚的形象跃然纸上。一位著名的教授,如此亲近地对待一名很不熟悉的学子,其人格力量又一次震撼我的心灵!
伫立文科楼前,仰望核桃树,思绪在时空穿越,记忆在校园寻觅。还是那棵核桃树,可人已去、物已非。如今,可以告慰先生们的,可以让先生们宽心放心的,就是他们为之奋斗了一生的西北师大,已经发生了历史性的变化,正向着现代化的大学阔步迈进;他们精心载培的一批又一批学子,已经在各自岗位,挥写着各自的辉煌篇章。
这就是我们敬献给各位先师的最好礼物!
一阵晚风吹来,树叶沙沙作响,树影婆娑闪动。深深的思念里,似乎又听到了彭先生抑扬顿挫的声音,看到了先生潇洒干练的身影。此时,心底涌出的唯一心愿,就是让这生生不息的核桃树,把彭先生等一批德高望重的先师的风范,不断地反复地向后来者叙说叮咛,让西北师大的每一位学生都懂得,我们该怎样求学问,该怎样去做人。
(孙树强,1966年毕业于我校中文系,先后任镇原县平泉中学校长、镇原县副县长、庆阳一中校长,庆阳地区行署教育处副处长等职务。)
(编辑:吉余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