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西北师大】母校给我一颗种子
梦
我生长在乡村。那时候的乡村,给我的童年赐予了太多的饥饿和贫困。饥饿和贫困的乡村生活背后,所有的匮缺、困顿、艰难和挣扎,都是必然要发生在每一个人身上的事情——大人们远比我们懵懂无知的小孩子更能真正理解和体会其中的含义。小时候农村生活的困苦艰辛,现在可以想象,也无法想象。
但是,我们贫困农村孩子的童年生活也有富足多彩的一面。天空、大地、村野就是我们想象和玩乐的乐园。我们看明澈的天空,看山峦上太阳升起来又落下去,看天空中的云彩、星星和月亮,看庄稼地里长出的嫩绿新鲜的禾苗和草芽,看地里长着的麦穗和包谷棒子们抽穗之后在风中哗啦啦摇曳,看慢慢长大的洋芋把地皮撑开一道一道的口子,看杏儿桃儿梅栗子梨儿苹果从花骨朵中慢慢脱胎。我们满山满洼颠跑,拔柴,铲菜,捉虫子,捉蚂蚱,摘果子,摘了树叶和草叶编鸟儿或者吹响响,爬树,坐大人耱地的耱,背着背篓跟在队里的驴骡屁股后面眼巴巴抢着接它们拉出的粪,在村子里打鳖(我们的一种孩童游戏),打毛猴,滚铁环,用包谷杆子做胡胡拉,用丸药盒子连上线绳做电话,做木头手枪和红缨枪,玩藏娃娃,和泥巴,挖水槽让水打转自己草编的磨轮……我们的童年有很多梦。农村是一个容易产生童年梦的地方。
上小学之后,我痴爱看有字的地方。没有课外读物,经常蹲在自己家或者别人家的炕上,看糊在墙上的旧报纸或者旧书,看了好几年无数遍。谁家的什么地方有字,我就喜欢盯着那个地方看。一个亲房婶婶见我到她家总是盯着有字的炕墙看,说:“这娃娃这么爱看字,以后怕是有出息呢。”婶婶到现在还对我说起这件事情。暑假,大人打发我去自留地里看鸟儿,不要让鸟儿吃麦穗,我站在半埂塄一个崖坑边,顾了看书,忘了一群鸟儿吃麦穗的事情。
上初中的时候,我从村里一些人家搜腾着借来老人们留下来的《西汉演义》《封神演义》《三国演义》《水浒传》《论语》等书,都是发黄的线状竖排文言繁体无标点老书。刚开始很多繁体字不认识,文言文的字词也不能完全理解、不能准确句读。摸索着看完几本书之后,繁体字和文言文的字词、句读基本过关,阅读已无大障碍。有时候从学校借了同学的自行车,拿着仅有的几毛钱或者一两元钱,到四十里外的县城书店买来小说看。上初二的时候,我每年都拿粜了一点粮食的钱,或者假期爬树打槐树籽、柏树籽得的一点钱,自己订阅《人民文学》《甘肃文艺》(即后来的《飞天》)《作品》《青春》《边疆文艺》等文学刊物,一直订到考上大学的那一年。我喜欢上下学一边走路一边看书,也喜欢一边吃饭一边看书。一个假期坐在炕上读李存葆的小说《高山下的花环》,读到梁三喜的母亲和妻子在老山前线梁三喜墓前告别的场景,不禁泪如雨下,嚎啕大哭,惊动了邻居。书给我这个贫困闭塞且懵懂的乡村少年,打开了一个幻想和憧憬的窗口。同村同学经常在上下学路上说起自己以后的梦想,我满怀憧憬地说以后要当个作家或者编辑。那时候对作家和编辑充满了幻想和好奇。
高中二年级期间,我参加一家中学生语文报举办的征文活动,文章刊发在报纸上,消息传遍学校和乡里。某种意义上,正是这一篇文章改变了我的命运:天水县一中高三文科班班主任严广德老师暑假派当时在县一中上学的同乡王若冰,专门找到我家里叫我去县一中上学,这让我得到了很好的求学机缘。在县一中住校上学期间,没有钱吃食堂,也没有钱坐班车,我经常借了县城同学的自行车或者走路回家背面,有时候也缠磨着搭一段好心司机进山拉木料的卡车,自己下课后在宿舍用煤油炉子做饭吃。一个冬天下着大雪,我背着一袋四五十斤的面,为抄近路,脚面陷入山上的积雪,摸索着,深一脚浅一脚地缠绕着厚雪抹平了的山路往学校走。也为打发路上的枯燥和寂寥,我一边手里捧着《甘肃文艺》在满是雪的山路上边走边背上面的诗。四个多小时,四十余里雪路,我到学校的时候,已经把上面刊登的诗歌全都读得滚瓜烂熟。
那个时候,大学距离我们这些世代农家孩子遥远如梦,几乎无可期待和想象。村里很多人认为大学与我们这样的农家孩子毫无关系,也不相信我们这些“老鼠的儿子”能考上大学(有人曾对我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也有好心人劝我不要做梦,不如早点弃学回村老老实实种地过日子。但是我不想放弃我的梦想。在县一中上学期间,寒冬清早上课之前的六七点钟,我每天蹲在学校外麦地边埂塄上的一个土窟窿里,苦苦朗读英语,冻得手脚和嘴角发麻发僵。在县一中求学期间,北岛的诗《回答》一次次激励着我。有时候在为未来茫然和迷离的时候,我就在校园外的田地埂边一次次大声朗诵其中的句子:
我来到这个世界上,
只带着纸、绳索和身影,
为了在审判前,
宣读那些被判决的声音。
告诉你吧,世界,
我—不—相—信!
纵使你脚下有一千名挑战者,
那就把我算作第一千零一名。
我不相信天是蓝的,
我不相信雷的回声,
我不相信梦是假的,
我不相信死无报应。
我是在回答我自己的梦想和追寻。
种子
带着我的梦,1984年,我考入西北师范大学中文系。填报的几个高考志愿,我报的都是中文系。
一直对我很器重的天水县一中语文老师魏秉衡先生曾经对我说,要学中文,你就上西北师范大学中文系,她在甘肃、西北乃至全国都是有影响的,出了不少文人。
朦胧的梦想,从进入母校的那一天起,就慢慢变成了我内心中一颗明晰而真实的种子。母校给了我一颗让我一生都在持守的种子。至今,我仍然怀揣着这一颗我生命和灵魂中的种子,不可离舍。
我们在母校求学的时代,正是国门打开、思想解锢、真理寻觅和回归的时代,是各种人文学术思想及其学术思潮、学术流派、学术观点纷纷涌入和内发的时代。那是一个学术思想和人生理想充满了憧憬、探寻、自由、活力、激情和抱负的时代,是一个思想的多元和文化的多元并行齐驱和猛烈撞击的时代,也是社会各种新生能量积聚、释放、迸发和活跃的时代。那个时代大学校园也流行港台音乐、交谊舞、喇叭裤、黑面白塑料底白高跟布鞋。那个时代的母校和中文系的学子们,看起来平实朴素却灵魂高贵纯洁,骨子里或者血液中涌动着一种理想和激情。学子们接纳多元文化的同时,灵魂深处人人都怀揣着自己的梦想,追寻着心中的伊甸园,燃烧着自己青春的焰火,都在自己的理想、方向和信仰的道路上求索和奔走……那是一个令我回想起来至今心潮澎湃、昂扬激越的时代。我一直认为,能够在中国社会历史文化中有着特别意味的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在母校求学,是我们这一代学子的幸福——把那个时代的母校及其学子们,叫做象牙塔里的精神圣地和朝圣者也绝不为过。我们在母校求学期间,经历和见证了那个跌宕奔涌的思想文化大时代、大背景和大环境。假如错失那个时代,我想我们的大学时代和青春时代也许会有一些失色,少一些记忆和感动。
在那个特异的时代背景和文化氛围中,大学学子们如沐春风。那时候的西北师范大学校园里,学校、学生间的学术活动及其气氛多彩而浓郁。学生宿舍区门口的墙上,像是一个自发的信息集散地,经常贴满了各种各样学校和中文系以及别的系举办各种学术活动的大红海报,真是“当今诗坛(或者文坛),狼烟四起,烽火遍地”(我们那个时代中文系等系的学子们常用的诗歌或者文学活动的海报语)。北大中文系著名教授、文艺评论家、诗人谢冕等等学者在老文科楼101阶梯教室的文学讲座,激情澎湃,场场爆满。学生们自己举办的诗歌或者文学活动亦是活跃。校诗歌学会的《我们》,以及中文系等不少系不少年级不少班,自办的各种文学刊物和小报等等,都是学生自己手工蜡板刻写和油印的读物,除过装订成册印发后发给班上学生,每期也都要一页一页地,贴在学生宿舍区院门口的那面砖墙上。校学生会办的《学生会会刊》(我曾经在校学生会做了两三年的《学生会会刊》编辑和刻写及油印工作),除了刊登一些学校和学生的相关活动信息,也要选登学生的一些文学作品。而《我们》及班级的油印文学刊物和小报都是纯粹的文学报刊,每当张贴在学生宿舍区门口的墙上,往往挤满了争先阅读的学子们。谁在什么刊物和书中发表了什么诗歌,或者什么文学作品,消息能够迅速传遍校园——班级或者作者个人也会把这样的信息及其作品,以海报的方式展现给大家。我也曾“恬不知耻”地把《大学生散文选》(广西民族出版社1986年版)收入我散文作品的海报,张贴在了学生宿舍区门口的那面墙上。在那个学子们及整个社会狂热崇拜文学的年代,没有人觉得这是在张扬和炫耀。当诗歌乃至文学成为一代人的理想和追求的时代,诗歌或者文学就是最好的一种表达理想和热情的方式。
那个时代尤其是文科系的不少学子们,很多人怀揣着诗人或者作家的梦,崇尚写诗弄文,崇尚诗人和作家,也把追读当时畅销的诗文作品作为自己的高雅情趣(当然大量阅读文学作品是我们中文系学生的一门必修功课)。诗歌或者文学,以及成为诗人和作家成为一代人的集体梦想,甚至是那个时代校园和整个校园的精神高地。文学梦想和精神,深深地镌刻和弥漫在我们不少学子的神魂中。
1987学年寒假,中文系安排我们几个假期没有回家的男同学,晚上轮流在医院协助孙克恒先生家人,陪护患病的孙克恒先生。我不知道这竟是孙克恒先生的最后岁月。在陪护孙克恒先生的日子里,我和陪护的同学没有把孙克恒先生当作病人,而是当作一个我们崇敬的力倡西部文学的诗人、学者、专家恭敬对待。我们对先生们的这种敬畏和仰慕,更多的是我们对他们文学思想、造诣及建树的敬畏和仰慕。
怀揣一颗种子
离开母校已经快三十年了。我仍然怀想在母校求学的那些岁月,每年至少要去一两次母校,默默寻找和回味母校的每一条路、每一棵树,还有文科楼、图书馆、操场、宿舍区、食堂、先生们的身影和眼神……一些痕迹已经无踪可觅,但是它们明晰遗留在心。我把我的感念默默说给母校,也说给我的心。穿梭在后来的学子们青春洋溢的身影中,他们可能觉得我是一个陌生人,我却并不感到我是这个校园的陌生人。
我是母校学子们中的一滴水,是融入浩浩荡荡、风起云涌时代潮流和人文浪潮中的一滴水。母校把我少小时恍惚懵懂的一个梦,变成了一颗真实的种子,种植在了我的心田和神魂中。没有母校就没有我,感谢母校对我的培养。母校给了我人生路上行走所需要的一颗种子,以及这颗种子带来的一切力量。就像没有人会忘记养育了自己生命的母亲一样,我忘记不了母校给我身骨和魂魄的厚赐。我至今都在默默守护母校给予我的,这一颗种子的温暖。这是我一生存在的方式和精神的撑持。
至今,我一直怀揣着母校给我的一颗种子。她一直是我生活和灵魂中最重要的事物。我的梦想至今仍然是那个梦想,种子仍然是那颗种子。
这颗种子是我的魂。
(王钟逵,1988年7月毕业于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省人大常委会《人大研究》杂志。)